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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修時番外:蛋殼之外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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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修時番外:蛋殼之外(上)

自打方修時有記憶起,方全文就是一個“老頭”。

四十歲出頭的爸爸,頭發已經灰白了一大半,每天帶著重重的教案回家,為學生的成績發愁。

相比之下,媽媽作為一名音樂老師,教學的任務沒那麽重,可身體也不是太好。

方修時意識到,是自己的錯。

自己是父母的“老來得子”。媽媽生了自己好幾天,受盡了折磨,後期疼得都沒有力氣叫喊出聲。結束生產後,面色蒼白,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。

爸爸給媽媽請了省內最好的月子中心,把媽媽和方修時好好地保護起來。月子中心的房間頂部圓圓的,朝上拱起,米黃色的墻漆企圖帶給人溫暖的感受,像蛋殼的頂部。

小雞在破殼而出之前,還以為蛋殼裏就是全世界,因此感受不到蛋殼的定義和存在。

方修時是在“選擇朋友”時,發現自己在蛋殼裏的。

身為老師,方全文判斷一個人的首要標準,就是學習成績,尤其是能穩定在一定水平的學習成績。他先入為主,認為這能體現一個人的綜合素質。

方修時上小學時,和班裏最不愛說話的男生是好朋友。那個男生叫張齊,半個學期下來,方修時幾乎沒見他說過話,所以很好奇。

直到和他成為好朋友,才發現張齊只是表面上不愛說話,有了朋友,能說的話像瀑布似的。

張齊名字簡單,人也單純。“我爸姓張,我媽姓齊,所以我就叫張齊,沒什麽特別的,倒是你的名字,還挺好聽的,一看就是家裏有文化的人起的。”

方修時搖搖頭:“名字就是代號而已,代表不了什麽。”

每時每刻都在修正自己,這是他名字的含義。

張齊是他家裏人花了幾乎全部積蓄送進這所小學的,本市最好的小學。可張齊的腦袋不太靈光,現在四年級,他已經跟不上老師的教學節奏,簡單的數學題也要計算很久,更別提對他來說像火星文的英語。

“我覺得我不太適合學習。”某次體育課,張齊和方修時坐在操場邊上聊天。

“啊?”方修時的意識裏從沒有“不適合”這個詞,坐在班級裏就努力學習,所有小孩從出生開始,註定會經歷的一條路。

“我太笨了,我看不懂那些數字和字母。”張齊很沮喪,不過下一秒,他又重新露出微笑,“說不定我嘗試些別的,比坐在座位上寫寫畫畫要強。”

“那,做什麽呢?”方修時完全沒有概念。

“還沒想好呢,等我慢慢長大,應該能找到適合我自己做的,但我得先念完小學和初中。”

方修時眼裏閃過一絲羨慕,張齊的話像是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。

可這扇門沒開多久,又被關上了。

方全文知道兒子在學校裏有這樣一個好朋友,非常嫌棄。他來到學校,來到他的班級,看著張齊桌子上咬爛的筆頭、不成形的橡皮、沒幾張及格的試卷,眉頭鎖得越來越緊。

“你不要跟你們班那個叫張齊的玩了。”晚飯時間,方全文下達命令似的說。

“為什麽?”方修時不解。

“你看看他,小學的東西這麽簡單,他都及格不了,但凡認真學了,也不至於這樣。爸爸不是看不起學習不好的人,是看不起不努力的人。”

“可是,他只是不適合學習呢?”方修時想起張齊的話,有樣學樣地說。

方全文沒想到兒子會以這個角度反駁他。

看來已經跟張齊學壞了。

“什麽叫不適合學習?那他適合什麽?”

“可能別的什麽,現在還沒找到方向。”

“呵。”方全文輕笑一聲,“在這個社會上,什麽都要學習,連小學的加減乘除應用題都學不會,很難學會別的什麽。”方全文摸摸方修時的腦袋,“聽爸爸的話,他那就是借口,你自己想想,你做的那些題難嗎?至於不及格嗎?”

方修時低頭扒著碗裏的飯,他突然覺得很難受,因為他的確覺得那些題一點都不難。一瞬間,居然對自己的好朋友產生了質疑、不解的情緒,這讓方修時羞愧。

還好只有一瞬間。

“哦。”

“別怪爸爸,你如果還跟他混在一起,我只能通知你們班主任,采取些方法了。”

方修時搖搖頭:“我答應你,我不跟他來往了。但是你也不能在我面前這麽說他,學不好數學英語,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”

目的已經達到,方全文也不在乎這些,說著“行行行”後催著方修時把飯吃完。

媽媽全程沒有說話,只是幫方修時夾菜,她在這個家裏沒什麽話語權,也不怎麽願意和丈夫過多爭辯。

第二天科學課分組,兩人一小組,可以自由活動換位置組隊。張齊抱著自己破破爛爛的科學書,跑向方修時的位置,卻看見方修時已經組好了隊,正在和新隊員說說笑笑。

張齊楞在原地,他的大腦一片空白。這個班裏,除了方修時,沒人會再跟他一隊了。

很快,大家都已經組好隊,只剩去搬儀器的三個男同學,和張齊。

搬儀器的三個男同學裏有兩人關系比較好,另一個人是班長,成了落單的那一個。

班長站在講臺邊,沒等老師宣布他和張齊自動成為一隊,就先開口:“老師,我和他們一隊吧。”

班長指了指教室裏的某個兩人小隊,自顧自地搬著凳子擠到那隊旁邊。

科學老師認得班長的爸媽,不是省油的燈,勸阻無果後只能放棄。

張齊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,看著科學老師抱歉的眼神:“那我也可以三人一隊嗎?”

科學老師點點頭,示意他入隊。

張齊走向方修時,方修時始終沒有擡頭。

做彈尺實驗的時候,大家都用自己的尺子,可張齊連直尺都沒有,他只有一把三角尺,將就用了很久。

不知所措之際,方修時從筆袋裏拿出另一把直尺,趁著科學老師在臺上講著撥動振動幅度與尺子長短關系時,悄悄推了過去。

張齊接過,沒有吭聲。

中午放學,張齊趁班裏人走得差不多了,攔住方修時。

“發生什麽事了嗎?”

方修時低著頭,不知道該怎麽說:“沒什麽啊。”

“還是你覺得我成績不好,才不願意跟我組隊。”

“沒有沒有。”方修時連忙解釋,“是我爸,他不讓我們在一起玩。”

“哦。”張齊大概能猜到為什麽,“那還是因為我成績不好。”

“那是他,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張齊笑了,他笑得越燦爛,方修時就越愧疚,“那就這樣吧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你家裏人不讓你跟我玩,那就不玩唄,反正在跟你做朋友之前,我一直是一個人,也習慣了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行啦,我不為難你,或許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。”

這句話是張齊從媽媽經常看的肥皂劇裏學來的,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說出這樣肉麻的臺詞。

但他心裏很舒暢,仿佛也在肥皂劇裏一樣。此時此刻,他也是主角。

方修時卻覺得這句話很嚴重,他拉住張齊:“等我們長大,等我不用聽他的話。”

“方修時,你真的覺得會有那一天嗎?”張齊最後一次摟住他的肩。

雖然沒什麽人願意和張齊做朋友,但張齊也不是來者不拒,他能和方修時成為朋友,是看見過他的軟肋。

方修時和自己一樣,是沒有安全感的人,但他天生被一層蛋殼保護著,自己還沒有意識到。

張齊是三角尺,方修時是直尺,三角尺和直尺並無功能上的實際差別,可在某些特定的場合,總有派不上用場的時候。

隨著年齡的增長,方修時變得越來越沈默寡言,偶爾他也會懷念那個和張齊待在一起時無話不說的自己。

張齊現在怎麽樣了呢?他不知道。

方全文不是完全的唯成績論,至少對待方修時的成績時,是這樣的。

方修時的成績可以上一中,但方全文卻改了他的志願,填報了三中。

他彎下腰,摟住兒子的肩膀:“三中也很不錯的,我和你媽媽都在那裏工作,平時也能照顧你。”

方全文太希望能把兒子永遠留在身邊,他會為兒子精心打造專屬於他的蛋殼。

這裏溫暖潮濕,這裏安然舒適。

剛上高一,學校裏選小主持,本來學校是不會搞這種娛樂性質的活動的,多虧了一中先搞,加上媽媽的堅持,才有了小主持人社團,在一眾“閱讀社”、“英語角社”、“數理競賽社”中顯得更有吸引力。

方全文父子倆都覺得,媽媽會讓方修時當男小主持,可是媽媽沒有,媽媽把這個位置,給了一個叫岑檐的學生。

方修時知道他,從外地轉過來的,學習成績很好,甚至遠超第二名幾十分。

被“唯成績論”影響的方修時還以為,媽媽選他,是因為他成績好。

“不是喔。”媽媽輕輕地摸著方修時的頭,“我選他,是因為他願意,他答應了我。我不選你,是因為我知道,你不願意。”

“我......”

“媽媽身體不好,有時候,很多事情,沒有辦法幫到你。但我必須要說,爸爸他是愛你的,他就是太愛你了,才會這樣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方修時看向媽媽無奈的眼神,握住她的手,“謝謝媽媽,知道我不願意。”

後來,方修時第一次在喇叭裏聽到岑檐的聲音,溫潤清晰,頓挫有力,他心裏想:這個聲音是適合做小主持的。

適合。

方修時心裏明朗。

小時候第一次聽張齊說這個詞時,方修時還沒有任何概念,現在似乎懂一些了。

不適合的事,不願意的事,也是可以不做的。

多年後再見到張齊的那一天,太陽毒辣,空氣裏的熱流滾滾,裹住方修時前進的腳步。

女朋友依偎在自己身邊,動物園裏,一路過來很多攤販。

“小初,為什麽想來動物園?”方修時問女生。

女生仰起臉,甜甜地笑著:“我小時候,每次過生日都會來動物園,可自從開始上初中,就沒再來過了,現在這裏變了挺多,但童年的感覺沒有變。”

方修時捏了一下女生的鼻子,溫柔地笑。

“買朵花吧,新鮮的花!送給你身邊的人!”路邊一個賣花的青年大聲地吆喝著,吸引了女生的目光,“可以寫明信片!寫賀卡!”

“買兩束吧,你可以寫我的名字,我再寫你的名字。”

方修時走到小攤面前,攤主還在三輪車上搬自己的花。日頭猛烈,汗水從頭澆到腳,賣花青年抹了一把汗,看見有客人來,連忙擦擦手,取出兩張明信片,又轉身幹活了。

方修時付了錢,低頭在賀卡上寫下女友的名字:李尋初。

女生也拿起筆,寫方修時的名字,長長的頭發散落,方修時在背後幫她攏起。

“方修時?”攤主轉身,看了一眼明信片,突然提高音量。

李尋初看著男朋友疑惑的臉,小聲地問:“他好像認識你?”

方修時看著眼前這個古銅色皮膚的健壯男人,看著他的臉,好像有些眼熟,卻說不出來名字。

“是我啊,張齊。”

方修時“啊”了一聲,手中的筆掉落在地上:“張齊?”

距離小學畢業已經過去十多年,記憶中童年的短暫夥伴,面龐早就不再清晰,只能在眉宇間依稀辨認出。

“這麽多年沒見,差點認不出了。”張齊使勁地抹掉眼前的汗,可無論怎麽用力,眼前還是一片模糊。

“是啊,太多年沒見了。”方修時低頭笑了笑。

“你們先聊,我再挑挑花。”李尋初看著老同學重逢的場面,隨便找了個借口先離開。

“你女朋友啊。”張齊問。

“嗯。”

“很漂亮。”

“嗯,她很喜歡花。”

二人同時看著正彎腰挑選花束的女生,女生的白裙裙擺在五顏六色的花群中揚起,純凈無瑕。

“算算日子,你畢業幾年了吧。”

“一年。”方修時看著張齊絞盡腦汁找話題的樣子,嘆了口氣,“你後來找到適合自己做的事了嗎?”

曾幾何時,方修時每每想起張齊,都在腦海中排練著自己問他這個問題的場景,實在沒想到會像今天這樣突然。

“是啊。”張齊張開雙臂,驕傲地指向身後三輪車上的花,“初中畢業以後,我就學了園藝,養花也很難,但我願意去做,也能看得到效果。”

“很成功,真的很成功。”一滴汗從方修時的臉龐流下,他抹了一下,“這的確很適合你。”

“你也很成功呀,事業順利吧,憑你的聰明腦袋。現在還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,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啊?不介意的話,我給你們婚禮送花,免費。”

方修時笑了,他點點頭:“明年春天,留個聯系方式吧,到時候給你寄邀請函。”

張齊抽出一張明信片,坐在小板凳上寫自己的地址、電話,方修時突然又說了一句——

“你看,我們長大了,不用聽我爸的話,我可以自己決定邀請誰。”

帶著一絲幼稚的、賭氣的意味。

張齊輕笑一聲,把明信片遞給對方。

童年的蛋殼在某個不知名的時刻,悄悄碎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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